嚴高義已經被人叫了很多年的老嚴, 並不是因為年紀太大,而是因為他太過嚴肅。
他前半生經歷了很多。
十七八歲愣頭青的年紀, 他瘋狂追求過一個女孩。
年代太久遠, 以至於他其實已經忘記自己追求那女孩的原因, 甚至也不太記得那女孩到最後是怎麼答應和他在一起的。
總之,他們戀愛了, 那個女孩, 是他的初戀。
他的家境一般, 讀書成績一般, 甚至也沒有特別出挑的體育強項。
在那個滿溢著青春荷爾蒙的年紀, 他很不出眾。
而他的初戀對象,很出眾。
她是跳芭蕾舞的, 白天鵝的那種。
所以她有纖細的身材, 曲線完美的頸脖,白皙, 優雅。
以他現在成年人的眼光來看,那就是一段不可能會有結果的初戀。
她太嬌嫩, 而他太粗糙,完全不同的生活讓他們彼此互相吸引, 在那個年紀,粗糙的他盡了全力也無法完好的保護住嬌嫩的她。
所以那段初戀理所當然的,夭折了。
談了九個月,他的初戀就舉家搬遷去了大城市,她站上了專業舞者的舞台, 而他穿上了警服,在x縣做了一名小小的刑警。
他們和平分手,所以他的初戀在結婚的時候還給他發了請帖,他當時正準備出任務,把請帖揉成一團直接丟進了垃圾桶。
人的記憶很奇特,他已經完全想不起來那張請帖裡面寫了什麼,卻清楚的記得那天的任務是掃黃打非,十幾個兄弟挨個踹開破舊賓館的大門,看著那些光著膀子瑟瑟發抖的男男女女,他很莫名的就想起了他初戀跳芭蕾舞的樣子。
那應該是分手後,他唯一的一次清晰的想起自己的初戀,因為那張請帖。
唯一的一次,也是最後的一次。
刑警的工作繁忙而又危險,他漸漸的遺忘了那些柔軟的東西,他開始晨昏顛倒,為了跟蹤嫌疑人三四個大男人在一輛小轎車上吃喝拉撒,幾天下來,大冬天的也能在自己身上聞到酸臭的味道。
這是個需要麻木的工作,麻木五感,麻木惻隱之心,也麻木掉那些旖旎的、柔軟的東西。
他破了很多案,多了很多兄弟。
這些兄弟有的犧牲了,有的走了歪路,有的高升了,而他成為了一名合格的刑警,從小嚴變成了老嚴。
然後他的初戀大著肚子回到了x縣。
她離婚了,因為她結婚的對象婚內出軌,看起來嬌嫩實際上性格剛烈的她沒有給結婚對象任何回頭的機會。
她離婚了,辦好了一切手續,瞞著所有人,肚子里還有個兩個月大的孩子。
老嚴看到她的時候,正了結了一起大案,幾個兄弟大晚上的喝酒慶祝,喝到正酣的時候,他遊戲玩輸了,大夏天的頭上頂著冰棍撅著屁股青蛙跳。
冰棍化在額頭上,他舔了一口,沖著大肚子的初戀咧嘴笑。
像是久別重逢的至交好友,他連一點尷尬的感覺都沒有,抹了一把額頭上滑膩膩的冰棍汁水,和她交換了手機號碼。
然後就真的變成了至交好友。
他發現他記憶中柔弱嬌氣的初戀變了,為母則強,他看著她為了生活四處奔波,看著孩子出生,看著一切都好起來的時候,她得了重病。
很重的病,從病發到死亡只用了四個星期。
她為了離婚和父母決裂,孤身一人帶著剛剛出生的孩子,然後在孩子牙牙學語的年紀,與世長辭。
臨死的時候,求老嚴幫她暫時照顧她的孩子,並幫孩子找個好的歸宿。
她想的很周到,娘家的聯繫方式,孩子爸爸的聯繫方式,甚至一些福利領養的方法,她都想好了。
她知道老嚴做事負責,看人毒辣。
所以她相信老嚴最終會為她的女兒找個好的歸宿。
「雖然太不要臉了,但是我現在能賴上的人只有你了。」已經形容槁枯的女人在臨終的時候苦笑,合上眼的那一刻,老嚴突然想起了他當初追她的原因。
她的笑容很美。
穿著白裙的少女,仰著纖細白皙的脖子,在陽光下沖他微笑。
纖塵不染。
***
老嚴最初,是想把這個孩子送回她娘家的。
他工作太忙太危險,根本不可能撫養一個十三個月大的孩子。
局長的老婆和趙博超的媽媽輪流在家裡幫忙照顧孩子,而他,請了四天長假,為這個孩子找一個靠譜的家庭。
孩子的爸爸已經再婚,聽到這個消息直接拉黑了他的電話;她娘家對著登門拜訪的他潑了一盆髒水,張口閉口就是外面的野種;更別提那些福利院,送進去就真的變成了孤兒。
四天後,老嚴皺著眉頭回到家,那個孩子對著他吐了一個奶泡泡,小小軟軟的拳頭一拳頭揮到他嘴裡,像是帶著奶香的白饅頭。
於是,嚴高義做了一件這輩子最瘋狂的事,他決定自己養大這個孩子。
和他沒有半點血緣關係的孩子,他給她起名:嚴卉。
局裡面的人開始對他那段初戀刮目相看,一個男人得要有多愛一個女人,才會義無反顧的幫她養大她的孩子。
浪漫的八卦傳的很快,等到局裡多了兩個如花似玉的女法醫的時候,他已經變成了眾人眼中的痴情種,沉默而又專情的老刑警。
他從來沒有解釋過,因為這個借口很好用。
可以躲避掉熱情大媽們的相親,更重要的是,可以給嚴卉一個名正言順留下來的理由。
他的閨女不是沒人要了才被他留在身邊的,而是因為他閨女的媽媽太過美好,他放不下,才留在身邊的。
美好的愛情故事,也順便美化了嚴卉的身世。
所以他從不解釋,甚至放任這謠言越來越真實。
很忙的時候,他會抱著自己四歲多的閨女來局裡上班,丟在局長辦公室里,工作的時候借口抽煙偷偷的過去看兩眼,看著他閨女抱著兩個洋娃娃,一本正經的過家家。
那兩個洋娃娃他認識,黑頭髮的那個是他,黃頭髮的那個是嚴卉的媽媽。
小小的嚴卉心目中有一個快樂的一家三口,她負責養家糊口,她爸爸負責洗碗,她媽媽負責做飯。
他抽著煙在窗口看著閨女眯著眼睛笑。
他喜歡這種畫面,他心裡已經再也沒有柔軟美好的東西,嚴卉是唯一的一個,他覺得足夠了。
他守著他閨女長大,守著她讀書成年嫁人生子,守著她完成小時候過家家酒的時候憧憬的美好畫面。
至於結婚,嚴高義低頭自嘲的笑了。
還是不要害人了。
他這一輩子都會做刑警,二十四小時待命,帶著個早熟早慧的孩子,x縣鄉里的老家還有兩個需要贍養的老人。
他身上全是包袱,沒道理讓人家女孩子跟著背上這種包袱。
所以,他在那個美得驚人的新同事沈驚蟄奇怪的默契下,做了沈驚蟄不肯結婚的擋箭牌。
生活仍然一成不變,他做了刑警大隊隊長,收穫了很多兄弟情,那兩個一開始他擔心會不會嬌滴滴的女法醫,剛烈的如同男人。
反而是他這個男人,不得不在她們毫無顧忌的豪邁下迴避,並且苦口婆心的勸她們做個女人。
***
相比美到張揚肆意的沈驚蟄,鄒婷要不顯眼一些。
她五官英氣,性格比沈驚蟄內斂,好勝心很強。
老嚴是知道鄒婷的那段無疾而終的感情的,因為鄒婷當時的對象就是他手下的兄弟。
她分手分的決絕,說不要了就不要了,一個大姑娘看著自己談婚論嫁的對象在酒醉後對她下跪痛哭流涕,特別冷靜的把他扶起來,然後給他打了電話。
誰都不知道,讓她男朋友轉部門這件事,其實是鄒婷私下提出來的。
她的決絕讓他注意到她,也終於發現,自己局裡面這兩個嬌滴滴的姑娘,沒有一個是讓人省心的角色。
出任務的時候,沈驚蟄可以扛著裝屍袋翻山越嶺,鄒婷可以拿著鐵鏟子掘地三尺找到一小節手骨成為關鍵性證據。她們兩個人,為了證明自己並不比男人差,下的苦功夫是他這個男人看了都忍不住想要豎大拇指的。
老姚帶的這兩個女徒弟,都是巾幗英雄。
而且都對嚴卉很好。
嚴卉四歲以後的價值觀,都是這兩個姑娘教出來的,小小的女娃也跟著鄒婷和沈驚蟄一樣,極具正義感,獨立堅強講道理。
講道理的小丫頭,一直想要沈驚蟄做她的媽媽。
老嚴私下裡問過嚴卉為什麼喜歡沈驚蟄,他想的很簡單,沈驚蟄瘋一點,帶著孩子沒輕沒重的玩過幾次,所以才讓嚴卉惦記上了。
結果自家閨女居然扭捏了一下。
「婷婷阿姨會讓你忘記媽媽。」可是驚蟄阿姨不會。
小小年紀的嚴卉早已經敏銳的發現了老嚴對女人的喜好,沈驚蟄這樣肆意的,他不會喜歡。
反而是鄒婷,堅強中帶著細心溫柔的,老嚴會動心。
小丫頭一本正經藏著自己的小小心事,被看破的老嚴有些狼狽的給她買了一個大肉包子。
嚴卉沒說錯,不過老嚴狼狽過後並沒有把這場父女之間的對話放在心上。
能讓他動心的女人類型挺多,他是個各方面都正常的男人。
只是僅此而已,他永遠不可能再進一步。
直到被鄒婷光速打臉前,他一直都是這樣堅定的認為的。
那又是一場結案後的聚會,因為走私專案那段時間大家都很累,酒桌上面並沒有喝很多酒,興緻都不太高。
鄒婷喝的最多。
老嚴全程都在抽煙,看著鄒婷悶頭倒酒悶頭喝,一張俏臉喝的通紅。
好多兄弟都走了,老嚴仍然在抽煙,而鄒婷仍然堅持不懈的倒酒喝酒。
「再喝就倒了。」鄒婷的酒量他是知道的,盯著她喝的差不多了,摁滅了煙壓住了她打算開瓶子的手。
這姑娘估計是藏著什麼事,一整個晚上都不說話。
鄒婷盯著老嚴的手。
不抬頭,不說話,就只是盯著。
他的手很大,粗糙的都是老繭,手上有凍瘡的疤痕,看起來亂七八糟沒有任何美感。
但是掌心乾燥,不輕不重的壓著她的手,沒有任何旖旎情緒,單純的對兄弟的態度。
鄒婷就笑了,抽出她的手,自顧自的又開了一瓶酒。
……
老嚴皺眉。
他當上刑警大隊隊長後養成了個壞習慣,他不喜歡手下的人不聽話,公事私事都一樣。
強勢成了神經病,這是沈驚蟄送給他的原話。
所以他很執拗的又一次去阻止鄒婷倒酒,這次改成了握住,大手掌包住鄒婷的手,也包住了酒瓶子。
鄒婷抬頭。
眼底有淚光一閃而過,表情委屈,像是不讓她喝酒,她就能馬上哭出來一樣。
……
老嚴就在這樣的目光下,下意識的鬆了手。
然後由著鄒婷喝到爛醉。
酒桌最後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,他結了賬,回頭看到鄒婷乖乖巧巧的穿好了衣服背上了包站在他身後,一言不發。
走路走的也筆直。
一點酒瘋都沒有。
「醒酒了?」他挑眉問。
簡直是天賦異稟啊,他以為今天得背著她回家了。
鄒婷的回應是打了個酒嗝,然後沖他畢恭畢敬的行了個軍禮。
……
老嚴嘴角抽了抽,決定老老實實的送她回家。
她家並不遠,走路十分鐘之內,如果她不繞路的話。
但是她繞路了。
大冷天的低著頭走到水庫邊上,然後脫鞋子脫襪子往水裡走。
老嚴頭皮都麻了,又抱又拽的把她拉回岸上,下意識的想打電話給沈驚蟄求助,卻被酒後反應敏捷的鄒婷搶走手機直接丟到水庫里。
「吧唧!」她還自帶配音。
「……」老嚴認命的彎腰,把鄒婷背到背上,手裡拎著她的鞋子,慢吞吞的往她家走。
這種時候,正常的反應應該是找個公用電話喊來沈驚蟄才能避嫌。
他今天明明沒有喝酒,但是莫名的容易心軟。
他想,大概是因為鄒婷眼底的淚光。
同事四年多,他從來沒看到過鄒婷那樣的表情,她和她結婚對象分手的時候都沒有這樣過。
趴在他背上的鄒婷變得很老實,呼吸淺淺的,身上有消毒水的味道。
鄒婷的路繞得有些遠,老嚴背著她快到她家的時候,額頭已經開始出汗。
他以為鄒婷睡著了,怕她摔下去,所以手臂扣緊,走得更慢。
「你可以把我丟在門口。」以為睡著了的鄒婷突然開口,老嚴嚇得一激靈,手臂更加用力。
「你這樣,會讓我以為你也喜歡我。」她幽幽的,然後掙開他的手臂,從他背上爬下來,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和頭髮。
她用了也。
「我喜歡你,喜歡到快要無法正常工作。」鄒婷確認自己頭髮沒有亂,衣服也沒有褶皺後,認認真真一字一句。
刑警大隊隊長嚴高義,半張著嘴流著汗看著眼前的女人安靜認真執拗卻明確表達的樣子,落荒而逃。
那天晚上,他一夜沒睡,腦海里都是鄒婷安靜的樣子,壓得他輾轉反覆。
他和鄒婷,當然是不可能的。
他了解鄒婷的家庭,傳統的連女兒做法醫都不願意的家庭,在市裡小有名氣,鄒婷是獨生女,他們家給她安排了不少青年才俊的相親。
他知道鄒婷爸爸找過老局長,想讓鄒婷辭職去私營的法醫機構,福利待遇好,還不用老是出現場。
這樣的家庭氛圍,鄒婷堅持留在x縣是真的每時每刻都在和家裡人抗爭的,他從來沒有在該團圓的節假日看到鄒婷回過家。
她已經夠難了,跟一個帶著女兒的中年刑警戀愛,會讓她難上加難。
他不能讓事情變得那麼複雜。
輾轉一夜的老嚴第二天上班的時候就想找個空檔私下找鄒婷聊聊,結果鄒婷早就站在他辦公桌前,手裡拿著她的轉部門申請報告。
「……」老嚴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啞口無言。
「我為昨天晚上的行為道歉。」她甚至還給他一個新手機。
「你他媽胡鬧!」老嚴把桌子拍的哐哐響,直接撕碎了她的申請,丟到垃圾桶揚長而去。
又一次落荒而逃。
***
再之後的生活,變成了噩夢。
鄒婷開始變得安靜,找各種借口避開他,甚至找到老姚私下裡不知道說了什麼,讓老姚答應等小丁能夠獨當一面後,就離開x縣。
她瘦了很多。
人前仍然是正常的樣子,人後卻始終冷著一張臉。
沈驚蟄說,喜歡了就在一起,直接的像是單細胞動物。
他卻知道自己有些羨慕了,羨慕這種直接勇往直前的勇氣,起碼這種直接應該不會讓鄒婷變得更加消瘦。
鄒婷應該是真的要走了,因為連老局長都跟他談了幾次話,有惋惜也有試探。
大家都在顧及他那段凄美的愛情故事,大家都不想為難他,大家都以為,這次示愛,是鄒婷的一廂情願。
他覺得,連鄒婷都以為,是她喝醉了酒闖了禍,現在變成這樣,她要負全責。
所以她選擇避開離開,決絕的一如之前那場戀愛。
他在這場沉默的拉鋸戰中,越來越覺得自己糾結猶豫的不像是個男人,連沈驚蟄都比不上。
連閨女都看出他的喜好,連沈驚蟄這樣的粗神經都讓他不要糾結,只有他一個人,顧前想後,然後任憑鄒婷眼底的痛苦越來越明顯。
鄒婷都能扛住的壓力,他沒道理扛不住。
他第一次因為私心分派任務,把所有的行動都和鄒婷捆綁在一起。
木訥的老男人不知道怎麼開口,於是只能跟個傻子似的綁著她,盯著她多吃兩口飯,盯著她不要工作量過重,盯著她不許再喝酒。
然後,她睡了他。
用計睡了他。
大半夜的給他打電話說要跟他告別,他暴怒掛了電話卻終究沒忍住衝進了她家。
然後被她拉進房間,顫抖著吻了上去,吻完就開始脫衣服。
他其實還有理智可以阻止,可是卻看到了她眼底的絕望。
他本來想著日夜相處,他慢慢的足夠的體貼,終有一天能讓她明白他的心意。
卻沒想到她會選擇這樣決絕的方式,彷彿他一搖頭,她明天就會消失在他的世界裡。
是他的糾結猶豫讓鄒婷變成現在這樣。
她一直是烈性子,不給自己留餘地,做到這樣,是她的極限。
他按住了她解扣子的手,手指冰涼,還帶著顫抖。
她緊張極了,卻仍然執拗的掰開他的手想要脫掉自己的襯衫。
他又一次按住,這一次,空出的另外一隻手扣住了她的後腦勺。
吻上去的時候,因為她的嗚咽,理智終於消失殆盡。
沈驚蟄沒有說錯。
那些顧慮其實都能解決,只要他有足夠多的勇氣。
他最終還是給嚴卉找了個媽媽,他真的喜歡的女人,在那天晚上事畢後告訴他她準備睡服他的女人。
她真的睡服了他,因為她的決絕勇敢,因為她美到窒息的白皙皮膚。
雖然很多年以後,他才知道睡服這個計劃,也是沈驚蟄這個丫頭的餿主意。
所以他給了她媒婆紅包,好大一個,哪怕那時候他們已經結婚五年,嚴卉已經多了一個弟弟。
因為幸福,所以紅包大到幾乎快要變成賄賂。
作者有話要說: 這個番外我哭了。。哭點奇怪的我。。
我好喜歡老嚴這樣的硬漢。。。但是我不會寫長篇硬漢。。
難受的再次哇的一聲哭出來。。。